嘿，老頭！任性農夫的“環(huán)球逃跑計劃”

夏榕

60歲那年，徐玉坤半夜從家里逃跑，開始了他的全國騎行之旅，鬧得家里劍拔弩張。沒想到，今年，徐玉坤又要出發(fā)去騎行非洲。

出逃，一人一車騎行全國

2023年春節(jié)前，徐玉坤又在家里鬧騰：“我的騎行計劃就差非洲了，我必須走！”徐秋菊趕回娘家，聽到父親的話，叫苦不迭：“真是個倔老頭兒！”

徐玉坤是河南省南陽市人，一介農民，家有四鳳，跟老伴兒袁清芬過著簡單的小日子。在溧河店村過了大半輩子，徐玉坤特別想騎著自行車出去看看。然而，上有老下有小的，他也只敢想一想。

徐玉坤送走老人，將大女兒和二女兒嫁出去，日子就來到了1999年。這年臘月二十四，他把親戚叫到家里，當眾宣布：“我想騎車到全國各地走一走?！贝蠹叶俭@呆了。袁清芬說：“不中，老三老四還沒嫁，你的責任還沒完?！?/p>

作為家中老三，這是徐秋菊第一次聽到父親提意見。她想了想，父親確實與眾不同，他從不參與村頭閑聊，農閑就在家寫字畫畫看書。他看得最多的，是掛在墻上的中國地圖和徐霞客的畫像?？墒?，一把年紀了要騎行全國，她不能理解。

孩子們考慮到他50多歲了都沒出過南陽，便給老兩口報了個旅游團。看到壺口瀑布的那一瞬間，徐玉坤熱淚盈眶地說：“無論如何，我一定要去看世界！”

日子一天天地往前過，徐秋菊和妹妹陸續(xù)成家。2007年大年初一，女兒們回家，一大家子開心吃了個飯，又拍了全家福。女兒們說，父親辛苦一輩子，身體也不好，家里的地別種了，好好安享晚年。徐玉坤點頭答應?？?月7日半夜，他留下一封信，跑了。

徐玉坤帶著提前準備好的行李，趕到村頭好友家，拿走藏在那里的破自行車上路了。車后座掛著帳篷、他自繪的奧運會旗和鍋碗瓢盆。一路上，鍋碗瓢盆叮叮響，徐玉坤歡欣雀躍。

早上7點，徐玉坤打了個電話回去：“我已經在100公里之外了，不回去了?！睔獾美习閮捍罂?。

徐秋菊趕回家時，家里已經亂成一鍋粥。母親心臟病發(fā)，被送去了醫(yī)院。安頓好母親后，徐秋菊四姐妹挨個給徐玉坤打電話，試圖勸返他。徐玉坤不僅沒聽，還提出要求：“我口袋里只有400元，路上肯定不夠用，你們多少給我一點兒支援吧?！?/p>

女兒們氣壞了。徐秋菊新婚不久，姐妹們家庭也不算富裕，萬一出事了，可怎么辦？她們一商量，決定不給支援，他那點兒錢花完了，自然就回來了。

好不容易逃出來，徐玉坤可沒那么容易退卻。他一口氣騎到了北京。到達天安門廣場后，他舉著奧運會旗在天安門城樓前留影，向世界莊嚴宣布：“我的大騎行開始了！”

徐玉坤從北京開始，一路向北，向黑龍江省漠河市北極村前進。遇見標志性建筑，他會架起相機，舉起奧運旗，拍下珍貴的照片。每到一地，他都特意去郵局，在他準備的手冊上蓋上郵戳。晚上休息，再寫騎行日記，記錄下路上發(fā)生的趣事。

為了省錢，徐玉坤住帳篷，煮白水面。夜深人靜，他也會想家，會給家里打電話。然而，女兒們不肯跟他通話。老伴兒接到電話，跟他約定，每天晚上8點要打電話報平安。

徐秋菊回家，見母親等父親的電話，忍不住生氣地說道：“老頭兒又任性又倔強！不好好在家安享晚年，還給家人制造麻煩?！?/p>

在外流浪了兩個多月的徐玉坤回家了，老伴兒看到他，哭了。家人勸他：“這次就算了，下不為例。”徐秋菊看到黑瘦的父親很心疼，嘴里卻說著狠話：“安心待在家養(yǎng)身體，不然送你去精神病院?！?/p>

“不不不，奧古斯丁說，世界是一本書，如果沒有去旅行，你就只是看了其中的一頁，俺就想到處去看看?！毙烨锞辗浅o語，說：“誰說誰就去，你不中?！毙烨锞蘸湍赣H沒收了他的相機。

因為這次逃跑，家中劍拔弩張，鄉(xiāng)親們議論紛紛。徐玉坤越發(fā)覺得，在路上的日子，才是活著。

兩個月后，徐玉坤又“逃”了。這次，他用僅有的1500元私房錢買了一臺相機，揣著剩下的80元朝東南方向出發(fā)了。有錢沒錢，都要出發(fā)。

這次騎行，徐玉坤遇到不少困難。途經江蘇南京時，自行車的車鐙子壞了。修車要71元，他身上只剩70元，當地騎友老周也在場，他沒好意思還價。幸好，老周收留他借住了兩天。

途中，徐玉坤給二女兒徐海棠打電話，希望她能給自己匯點錢。二女兒沒同意，徐玉坤又打電話給南陽相關機構，希望他們能贊助自己的騎行。

他每天都去取款機上看，想著女兒們和老伴兒肯定不會忍心自己在外挨餓。然而，他的賬戶余額始終都是“0”?！安唤o就不給，我就是討飯，也要把這次的騎行計劃完成。”

夜里，徐玉坤住橋洞住帳篷，餓了就去路邊小店吃剩飯，去火車站廣場撿人家扔掉的玉米棒。他也遇到過好心人，請他吃飯，讓他留宿，給他資助。徐玉坤就這樣磕磕絆絆地完成了南方8省的騎行。

騎行回家，徐玉坤沒有責怪老伴兒和女兒們不給他打錢，反倒熱情地講述他的見聞。以前，父親有些胖，因常年辛苦勞作落下一身毛病，四肢無力，蹲下就站不起來，腸胃也不好。這兩次騎行回來，他腿腳矯健，身體健碩。徐秋菊還發(fā)現，父親愛笑了，話也比從前多，講起旅途中的故事，神采飛揚。

徐秋菊跟母親聊天，說騎行讓父親更健康了。袁清芬也感慨：“我都羨慕他的身板好?！彼齻儙讉€，漸漸不再阻攔徐玉坤出門騎行了。

野心，犟老頭要環(huán)游世界

截至2010年，三年間，徐玉坤7次騎行全國，先后抵達全國33個省、600多座城市，南抵三亞，北至漠河，東到撫遠，西達喀什。

每次回來，徐玉坤就會跟老伴兒和女兒們分享奇遇。比如，在羅布泊，夜里找地方休息時，他發(fā)現前面有一座亮燈的涵洞。他剛要放松下來，準備休息，卻瞥見角落里有一頭酣睡的黑熊，肚皮一縮一放的，嚇得他調轉車頭，瘋狂蹬踏板，一路往前沖。

還有一次，在西藏的覺巴山的半山腰上，他突然腹部絞痛難忍，就打算下山，到小旅館休養(yǎng)兩天。誰知道，身上只有40元，付不起房費。絕望時，山里開來一輛車，走下來四名軍人……

這些，都被他記錄在騎行日記里。村里再也沒有人對他指指戳戳了，孫輩們都對他充滿了敬意。

回來后，徐玉坤忙著籌集經費，為他的“流浪地球”計劃做準備。對，這次，他要去國外騎行。

徐秋菊和姐妹們又著急了：老頭兒不會外語，不熟悉外國的風土人情和路況，萬一遇到困難，那真是叫天天不應，叫地地不靈。然而，徐玉坤可不怕，他就一個念頭——要出門。

徐玉坤種菜種糧，采收了就去賣錢。農閑時，他去擺攤賣自己的游記手繪畫冊、書法和繪畫作品。他的故事，吸引了愛心人士和商家給他提供贊助。

2011年9月，徐玉坤開始首次國外騎行，從老撾出發(fā)，騎行東南亞六國。2014年6月，他又開始了為期3個月的歐洲騎行。

不會外語？沒關系，他有手機翻譯器。膚色不同，文化不同？不要緊，笑容是全世界的通行證。

一天夜里，徐玉坤到達比利時一個小山村，食物吃完了，手機也快沒電了。他在小廣場上扎帳篷時，當地兩個女孩主動上來詢問。通過手機，她們得知了徐玉坤的傳奇經歷，很快就給他送來食物，把他的充電寶帶回去蓄電。第二天，徐玉坤離開時，女孩們還送給他一條圍巾做紀念。

在國外騎行，徐玉坤每隔兩天會往家里打一個視頻電話，好讓老伴兒和女兒們放心。這讓徐秋菊稍稍安心了些。倔老頭成長了，曉得讓家人放心了。

2016年9月，徐玉坤從澳大利亞達爾文市出發(fā)，自西北向東南騎行，計劃歷時兩個多月到達悉尼。這段行程，徐玉坤失聯了。袁清芬和女兒們瘋狂給他打電話，可每次都被告知不在服務區(qū)。

徐秋菊在網上搜索了各種信息，甚至偷偷去找人算命。都說男人69歲是個坎，莫非……她不敢卻又不由自主地去想父親可能遭遇的最糟糕的情況。怕母親擔心，她還強顏歡笑地安慰母親：“放心，俺爹命大，現在身體也好了，肯定沒事。”

好在，二十多天后，徐玉坤打回了視頻電話，徐秋菊懸著的心終于落地了。原本，徐玉坤做好了被老伴兒和四個女兒輪番教訓的心理準備，沒想到，她們一句狠話都沒說，害得徐玉坤都有些不習慣了。

徐玉坤回來后，徐秋菊她們問他，失聯的那二十多天，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。

徐玉坤輕描淡寫地說：“那會兒我在穿越沙漠無人區(qū)，沒有信號。我沒糧食，餓壞了，幸好遇見了一頭剛剛死掉的袋鼠。這袋鼠兄弟，是我的救命恩人，幫我走出了沙漠?！?/p>

一家人聽了，唏噓不已。袁清芬問：“袋鼠肉好吃不？”徐玉坤直搖頭：“不好吃。不過，那會兒吃著還是挺香的?！痹宸倚υ捤骸安缓贸?，那也是你自找的。”徐玉坤可不認輸，大笑著說：“那我不去，也不知道袋鼠肉難吃呀?！?/p>

這是徐秋菊第一次耐著性子聽父親講述他的騎行經歷。父親講得激情澎湃，一家人聽得入迷，徐秋菊特別開心。經歷這次失聯事件，這個家，終于回到從前。

放下心結的徐秋菊，拿起了父親的游記。父親只有小學文化，可在他的字里行間里，她看到了父親那顆純真的心。相冊里，父親在大海邊大笑，在雪山下大口吃雪，那么充滿活力，那么激情豪邁。

徐秋菊翻到父親記錄的幾十則與陌生人發(fā)生的故事，上百條幫扶記錄，她非常懊悔，也很害怕。此前，她覺得父親太自私，便硬起心腸不給他任何經濟援助，想借機逼他回家。如今，父親幫母親收拾菜園，打掃庭院，還帶母親去周邊騎行，鍛煉身體，徐秋菊特別欣慰。

2018年11月末，徐玉坤在徐秋菊的陪同下，去上海參加第七屆環(huán)球旅行峰會。阿聯酋王子哈里曼親手給他頒發(fā)“最佳環(huán)球旅行成就獎”。

徐玉坤在現場做了分享，他的激情贏得全場的掌聲。父親演講中提及的好些險情和挑戰(zhàn)，是他從未在家人面前提及的。天知道，此刻能站在聚光燈下，他還經歷了什么。徐秋菊突然懂得了父親的孤獨。他為這個家付出了一輩子，既然想讓他幸福，為什么不能成全他的夢想呢？她抹干眼淚，笑著迎接回到座位上的父親，說：“爹，剛才的視頻，我發(fā)到了家人群了。我媽說，我們都跟著你一起沾光哩。”徐玉坤咧著嘴，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，笑得像個孩子。

圓夢，“流浪地球”的最后一塊拼圖

領獎歸來，徐玉坤著手準備美洲之行。

這一次，家人極力支持。為避免失聯的情況再次發(fā)生，徐秋菊決定借助網絡力量來幫助父親。她幫父親開通了微博、微信公眾號、短視頻號，將父親騎行的故事分享在網上，很快吸引了一批海內外粉絲。有自行車主熱心提供山地車贊助，還有人贊助了旅行經費。

2019年4月，徐玉坤接過老伴遞過來的大紅蘋果，在家人的祝福里，踏上了北美騎行的征程。

在美國40號州際公路，徐玉坤每天要騎行12小時。有一天夜里，騎行了一天的徐玉坤，見到一處汽修廠亮著燈，打算去借住。他喊了幾聲“hello”，沒有回應，就把單車停靠在一邊，倒頭在沙發(fā)上和衣而睡。突然，一陣汽車聲和吼叫聲把他驚醒。

一個白人大漢端著手槍對著他的腦門，他一激靈，趕緊指指手機和一旁的單車。手機里有早已準備好的英文介紹。白人大漢目瞪口呆，和同伴嘰里呱啦半天，沖著徐玉坤努嘴，甩頭。

浪跡江湖多年，徐玉坤立即明白了白人大漢的意思，翻身坐起，推起車，坐上車座，一溜煙兒跑了。直到騎了好遠，他才一拍腦袋，慶幸道：“今兒個真是萬幸，撿了一條命！在美國，私闖民宅，被當場擊斃是合法的。”

還有一次，徐玉坤鬧了個大烏龍。那天，他從科羅拉多大峽谷出來，四處找?guī)?。好不容易在一景區(qū)找到了廁所，可有一間被堵住了，特別臟。他看不過眼，在廁所外的花園折了根干樹枝，一頭纏上衛(wèi)生紙，去疏通大便池。正忙活著呢，警察荷槍實彈趕來，將他逮捕。徐玉坤一頭霧水。

一陣手忙腳亂后，雙方才搞清楚，做好事的徐玉坤，被周邊居民誤以為在搞恐怖活動，報警了。警察特別不好意思，好生生地將他送出了景區(qū)。徐玉坤忍不住在視頻里告訴了家人，大家哭笑不得。

隨后，他騎行到了加拿大?！镀嬗鋈松饭?jié)目組在這里拍攝，邀請他錄節(jié)目。在異國他鄉(xiāng)遇見同胞，還與明星阿雅、楊穎一起騎行，徐玉坤特別感動。分別時，阿雅還送了他一部手機作紀念。

不久后，袁清芬在電視上看到了徐玉坤，開心地跟女兒們說：“你爹上電視了！還見著大明星了。”回國那天，徐玉坤到達機場已是半夜，袁清芬?guī)е畠簜兲氐卣埩塑囎拥綑C場去迎接。

13年時間，徐玉坤走遍33個省、25個國家，踩壞6輛自行車，用壞3個電飯鍋，寫了20多本日記，手繪了幾十張地圖，拍了上萬張照片，辦過多次出國旅行圖片展覽。

2020年9月12日，徐玉坤獲頒中國戶外最高榮譽——金犀牛獎“最佳背包客”。頒獎典禮上，徐玉坤喜笑顏開，他自豪地說：“只要身體允許，我會一直騎下去。我還要去更多的國家，向世界人民展示一個新時代中國農民的風采?！?/p>

在家休息的日子，徐玉坤堅持帶著老伴騎行，陪老伴在家種菜、養(yǎng)花。袁清芬的身體也比從前好。

疫情期間，徐玉坤幾次動了騎行非洲的念頭。袁清芬不放心，二人為此多次爭執(zhí)。

徐秋菊幫著父親做母親的思想工作。與此同時，她還在幫父親打探非洲之行的注意事項，需要做的各種準備。為此，徐秋菊加了好多個非洲微信群，了解到當地情況。

2022年11月，袁清芬心臟病復發(fā)入院，徐玉坤在醫(yī)院陪護。這期間，他沒再鬧著要出門。

袁清芬住院二十多天，徐玉坤就在醫(yī)院陪護了二十多天。出院后，袁清芬炸了他最愛吃的小魚，跟他說：“我現在沒事了，疫情也放開了，你要出去就出去吧。”徐玉坤像得到了特赦令，開心極了。

徐秋菊幫父親收拾行李，徐玉坤很開心，夸她說：“老三辦事就是細致，比我自己想得還周到?！?/p>

這次非洲之行，徐玉坤計劃用一年時間花3萬多元繞行非洲版圖近1萬公里。非洲局勢復雜，地理環(huán)境相對惡劣，原始森林、野獸、傳染病、戰(zhàn)亂、治安等等，都是風險，可父親已經76歲了。這注定是一場冒險之旅。

徐秋菊問父親：“這趟，非去不可嗎？”徐玉坤毫不猶豫地回答：“只要還有一口氣在，我就要出發(fā)。這是我流浪地球騎行計劃的最后一塊拼圖。”

出發(fā)那天，徐秋菊最后一次幫助父親整理行李。她試了試，足有40公斤重。徐秋菊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：“爹，你要不要先寫個遺言？”徐玉坤哈哈大笑，提筆寫道：“向死而生，活著回來?！?/p>

2023年3月4日，火車站。袁清芬拉著徐玉坤的手，送他上車，說：“等你回來，我還跟車去接你。”

因為徐秋菊做足了攻略，也提前聯系了在非洲的熱心華人同胞，徐玉坤得到了很多幫助。

每天騎行完，徐玉坤會上傳照片、視頻，跟網友分享一天的見聞，也告訴家人，他一切安好。

3月16日下午2點，徐玉坤突然接到了老伴的視頻電話。他接通了一看，老伴兒又發(fā)病住院了，他非常擔心。袁清芬安慰他：“你放心，我沒事兒，你在路上要照顧好自己?！毙煊窭ひ舶参坷习閮海骸澳愫煤灭B(yǎng)病，病會好的?！?/p>

掛了視頻，徐玉坤繼續(xù)上路。兩個小時后，女兒來了電話，老伴兒永遠離開了。在埃及的曠野上，徐玉坤朝著萬里之外家的方向，當場痛哭。

女兒們每天都跟徐玉坤聯系，告訴他，母親的身后事料理得很完滿，讓他安心。徐玉坤掛著“中非友誼，萬古長青”的旗幟，一路前行。耳邊風聲獵獵，他始終記得老伴兒的身影和出發(fā)前對妻女們的承諾：“向死而生，活著回來……”

編輯/張亞萍